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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天一:黨在心中,根在高原

咸文靜
2021年07月14日08:54 | 來源:青海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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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7日,吳天一(右二)在青海西寧的實驗室內(nèi)指導學生。 新華社記者 張宏祥 攝

吳天一院士在玉樹介紹高原病防治。溫家林 攝

7月2日下午5時許,一輛汽車慢慢?吭谇嗪J⌒哪X血管病專科醫(yī)院的大樓前。歡呼聲中,車門緩緩打開,一個瘦削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家期盼的視野中。

迎著人們的目光,這個從人民大會堂捧回“七一勛章”的老人邁步上前。還是那么精神煥發(fā),還是那么自信從容。

“這個榮譽不僅僅是頒發(fā)給我的,更是屬于我們所有人……”掌聲奔涌而來,老人的聲音淹沒在浪潮之中。

在場所有人的記憶里將永遠定格這樣一幕:老人手捧鮮花站在人群當中,他的名字,書寫在身后鮮紅的歡迎橫幅上。

他就是吳天一——青海省心腦血管病?漆t(yī)院原研究員、中國工程院院士,我國高原醫(yī)學事業(yè)的“拓荒者”。

初心——“要建設青藏高原,首先要解決人的適應問題”

1950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開始,全國各地掀起了參軍支前的高潮。

一天,一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男孩子出現(xiàn)在了南京的報名處。

“我叫吳天一……”話音未落,就被護士打斷:“走走走,這么小當什么兵啊!”

“小兵也有小兵的用處,我身體素質(zhì)好得很!”

“我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必須要當兵!”

吳天一左右求情,就差撲通一聲跪在體檢的醫(yī)生面前。對方看他是鐵了心要參軍入伍,破例給他報了名。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決心如此堅定的小伙子是當時中央大學附屬中學一名剛剛讀完高一的學生。

原來,9歲那年,依斯瑪義爾·賽里木江跟隨父母從新疆搬到南京。為了適應漢族地區(qū)的生活,父親給他取了一個簡單好寫的名字:吳天一。

入伍的消息傳來。一心想要上前線打仗的吳天一沒能如愿,而是被送到中國醫(yī)科大學學習。

“剛上大學心里很緊張。你想,我才要讀高二,好多同學都是高中或大學生,還有參軍后轉(zhuǎn)學醫(yī)的。好在我基礎打得扎實,一年多就趕上了,還當了好幾科的課代表!

課堂上認真聆聽,圖書館聚精會神,運動場揮汗如雨。大學校園里的吳天一不僅學習出色,還成為了一名體操運動員,大家都喜歡這個聰明機靈、熱情踏實的年輕人。

六年的理論學習時光倏忽而過,轉(zhuǎn)眼來到了1956年。吳天一以全五分的成績畢業(yè),并隨中國人民志愿軍前往朝鮮平壤的醫(yī)院工作。1958年,這名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的塔吉克族戰(zhàn)士,再一次將祖國的需要當作自己的第一志愿,積極響應國家支援大西北的號召來到青海。

廣袤的土地、秀美的山川,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的吳天一內(nèi)心激動得久久不能平靜,對高原大地質(zhì)樸的愛,深深植入他的心田。然而,一片“陰云”很快遮蔽了他愉悅的心情。

“支援建設的很多人都不適應高原氣候,幾批團隊均以失敗告終。另外,我還注意到,在1962年發(fā)生的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從平原調(diào)來的印軍中發(fā)生了大量急性高山病,不少人沿途倒斃!

這些事情深深震撼了吳天一。他發(fā)現(xiàn),人在高原的缺氧問題是當時中國在高原經(jīng)濟建設、國防建設中一直未能解決的醫(yī)學難題。但國內(nèi)與之相關(guān)的研究幾乎空白。于是他萌發(fā)了尋找有效應對高原病辦法的念頭,也正是從那時起,他把研究方向鎖定在高原醫(yī)學領(lǐng)域。

求索——“我現(xiàn)在提出來的這個中國方案,就是世界的最佳方案”

一生無悔的職業(yè)選擇,從此開啟。

1978年,在科學的春天里,步履匆匆的吳天一和同事共同創(chuàng)建了我國第一個高原醫(yī)學專業(yè)研究機構(gòu)——青海高原醫(yī)學研究所。為了全面掌握各種急慢性高原病,他開始帶隊前往海拔4000米以上的果洛、玉樹等地調(diào)研,實地了解生活在這些高海拔地區(qū)人群的生理特征和各種急慢性高原病。

“說來也巧,剛到青海不久我就看到一則舉辦藏語學習班的告示。想著沒準兒以后能用得上,就報了名。專業(yè)學習了幾個月之后,覺得很有意思,又自學了很長時間!边@段奇妙的緣分在此后成為吳天一開展工作的最佳助手。

“到牧區(qū)以后,總覺得院士變了個人似的,精力特別旺盛。一邊給牧民診治高原病,一邊收集數(shù)據(jù)和材料!痹谇嗪J「咴t(yī)學科學研究院高原醫(yī)學中心實驗室主任劉世民眼中,喜歡酥油茶、糌粑的吳天一特別適應牧區(qū)生活?烧l也沒有料到,精通藏語的吳天一還是一名好騎手。

就這樣,白天騎著馬,帶著檢查設備,吳天一和隊員奔波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晚上,燈在草原上亮起。伴著發(fā)電機“噠噠噠噠”的聲音,他開始記錄一天的行程和數(shù)據(jù)。

一天,看著馱在馬背上的儀器,吳天一腦子里靈光一閃,想起白求恩設計的“盧溝橋”藥駝子,便給心電圖、血氧、超聲等儀器量身打造了一個個木箱和木架,馱在牦牛背上又好裝又好卸。

本土化的創(chuàng)新不止一處。

常年在牧區(qū),吳天一有一套自己的工作模式。每到一個地方,不是先跟當?shù)氐穆?lián)絡人亮身份、說來意。而是獻上一條哈達,送上一包茶葉。還沒開口,對方已經(jīng)先從這些細節(jié)中感受到了醫(yī)療隊帶來的溫暖。

“在牧區(qū),抽血是牧民比較忌諱的事情。讓大家愿意配合你的工作,拿出一份文件可沒什么用。牧民看中的不是你是誰,而是你這個人怎么樣……”顯然,這個話題讓吳天一想起了那些快樂的時光,緊緊握著的拳頭不知不覺間松開了。

把馬脊梁帳篷扎在生命禁區(qū),把醫(yī)學實驗室建在世界屋脊。

十年風雨兼程,吳天一把自己的根深深扎在高原。換回的十萬份資料,讓他的研究如魚得水,也為他以后出成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97年,國際高山醫(yī)學協(xié)會提出要建立慢性高原病的國際診斷標準,但慢性高原病涉及的病理生理問題遠比急性高山病要復雜得多。多次國際討論會上,各國專家的意見分歧很大,每個人都想拿出自己的標準。

2004年8月,第六次世界高原醫(yī)學大會在西寧舉行,吳天一代表的中國團隊專家組提出以慢性高原病的流行病學、病理生理學、臨床學幾個方面為基礎的慢性高原病記分量化診斷系統(tǒng)。

“前后進行了四次討論,最后一次討論到了半夜,最終獲得大部分專家的同意。在會上,他們建議命名為‘西寧標準’,我說要叫‘青海標準’!”

從那一刻起,以青海標準命名的一個醫(yī)學界的國際標準誕生了。

使命——“越是偉大的事業(yè),越是充滿挑戰(zhàn),越需要知重負重”

憑借一系列開創(chuàng)性成果,2001年,吳天一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同年,青藏鐵路破土動工。

作為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高原鐵路,多年凍土、高寒缺氧和生態(tài)脆弱是青藏鐵路面臨的三大世界性難題。每年有數(shù)萬工人在海拔4000米至5072米的唐古拉山作業(yè)。高寒缺氧對鐵路建設者的身體健康是一個嚴重的威脅,這是建設高原鐵路的一大世界性難題,也是對高原醫(yī)學的嚴峻挑戰(zhàn)。

“聽到這個消息我激動了很久。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多年積累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在擔任青藏鐵路高原醫(yī)學顧問和高原生理研究組組長期間,吳天一指導建起45個供氧站、38個高壓艙站,開展高原病防治知識普及,提出了“高壓艙、高壓袋、高流量吸氧”及“低轉(zhuǎn)、低轉(zhuǎn)、再低轉(zhuǎn)”的三高三低急救措施,建立健全衛(wèi)生保障措施和急救方案。為做好群防群治,他在鐵路沿線作了多次高原病防治知識的科普報告,并撰寫了《高原保健手冊》和《高原疾病預防常識》送到最前沿的每一個施工者手中。

時至今日,青海省心腦血管病?漆t(yī)院副院長王晉還記得當年自己跟隨吳院士工作時的場景。

“在我們面前,院士是專家?梢坏└と俗诼愤呏v起來,他就會完全避開那些晦澀的專業(yè)術(shù)語,吸氧、睡覺……全是大白話,包括那幾本小冊子,都是圖文并茂,誰都看得明白。”

在工程建設中,大到鐵路沿線供氧站、高壓氧艙的建設,小到員工起夜,吳天一都想到了。

“別小看晚上起夜,很多人就倒在這‘一泡尿’的事上。睡得熱乎乎的,跑出去上趟廁所,一旦感冒發(fā)生高原肺水腫就嚴重了。所以,我建議使用了帶有暖氣的衛(wèi)生車晚上與住宿室對接,供建設者上廁所,也防止環(huán)境污染!

白天在工地上開培訓會,晚上回房間答疑解惑。青藏鐵路建設五年中,吳天一的研究不但提高了勞動效率,而且創(chuàng)造了14萬筑路大軍急性高山病零死亡紀錄。

此項研究及高海拔大群體高山病零死亡的成果引起國際上高度關(guān)注,國際高原醫(yī)學權(quán)威威斯特教授認為這是“高原醫(yī)學史上的奇跡!”

2010年4月14日,玉樹發(fā)生了7.1級強烈地震。

已過古稀之年的吳天一當即請戰(zhàn)。16日早晨趕到災區(qū)時,成為最早到達的高原病防治醫(yī)療隊。

“在車上顛簸了一個晚上,到了玉樹后我們都很疲憊?稍菏狂R不停蹄開展工作!边@段往事一直是青海省心腦血管病?漆t(yī)院健康體檢管理中心主任更登心中最感動的記憶,每每想起,不僅是欽佩,更多的是心疼。

在玉樹的那些天,吳天一每天早上五時起床,去災情最重的幾個村子,講解什么是肺水腫、腦水腫,怎么搶救。晚上11時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駐地,還需要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而他自己在救護車上湊合了兩三個晚上之后,才住上了軍用帳篷。

無悔——“搞高原醫(yī)學就要跟缺氧打交道,沒有奉獻精神怎么行”

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道路,遠非想象的那樣平坦。

從醫(yī)一輩子,吳天一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高山、冰川、草地上度過。崎嶇的道路險象環(huán)生,多次車禍造成肩胛骨、髕骨、肋骨、腓骨、股骨等14處骨折。

最嚴重的一次是到海西經(jīng)過橡皮山。那天下小雪,司機從柏油路到沙路沒有換擋,開太快,一下就從山頂翻到山下。

“當時恰好有車經(jīng)過,我從車里爬出來,身上都是血。山上的人看到我,喊了一聲‘還有一個活著’連忙下來把我們抬了上去。那次我左邊四根肋骨、肩胛骨、兩條腿都斷了,髕骨也粉碎性骨折……”

1992年,青海省高原醫(yī)學研究所建成了全國最大的高、低壓綜合艙。艙體上升可至海拔1.2萬米,下降可至水下30米,是高原研究十分關(guān)鍵的設備。

人體實驗有風險,第一次模擬試驗低壓8000米,誰去?

“技術(shù)設計是我做的,當然是我第一個進艙。”

進到艙里,壓力一點一點上升,吳天一感受著每一階段的身體反應。由于操作人員缺乏經(jīng)驗,當大氣壓從海拔8000米標準開始下降時,降速太快。

“突然頭疼得厲害,耳鼓膜‘嘣’的一聲。我想完了,鼓膜穿孔了,當時什么都聽不見了。”

1990年,吳天一在國內(nèi)首次組織國際阿尼瑪卿山醫(yī)學學術(shù)登山隊,為獲取大量人在特高海拔的高山生理學資料,他在阿尼瑪卿山海拔4660米到5620米做了5年的高山生理研究。在強烈的紫外線作用下,兩只眼睛都患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治療植入了人工晶體,一只眼睛視力很差。

選擇——“青藏高原是我生命的根,青藏高原是我科學的根”

1981年,吳天一失散多年的家人通過他發(fā)表在報紙上的一篇文章,幾經(jīng)周折聯(lián)系到了他。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81年12月30日,我剛從唐古拉山調(diào)研回來,主任說我父母來找我了。從1948年離開后,我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年邁的父母讓他前往美國,美國科羅拉多大學也希望他留任工作。

吳天一明白,這一去不僅能與家人團聚,也會有更好的生活條件,但自己的理想永遠無法實現(xiàn)。在使命和責任面前,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留下。在給父母的回信中,吳天一寫道:“高原醫(yī)學只能誕生在青藏高原,這里是我科研的根,甚至也可以說是我事業(yè)生命的根。”

心之所向,就是根之所系。

其實,這不是吳天一惟一的選擇。

“二十幾年前開始,就有不少外地的高校想邀請院士過去。相比我們這兒,對方的條件肯定沒得說?稍菏繘]有一次動心。我私底下偷偷問他,他說,小王,青藏高原的人民養(yǎng)育了我,離開這里,我做不了任何事情……”

正如王晉所說,吳天一是個執(zhí)著的人。誰說不是呢。入黨這件事,他就堅持了整整26年。入黨申請書寫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在1982年5月正式入黨。

“26年的考驗,26年的期盼,26年的追求。我覺得一個共產(chǎn)黨員要把他的一生融合在黨的事業(yè)里,不斷地拼搏、奉獻、向前,這才是最高的人生境界,也是最高的人生價值觀。”

追求——“珍惜榮譽,再立新功”

決定人精神面貌的,從來不是時間長短,而是初心和使命的力量。

去年年底,吳天一“靠著一只眼睛整整寫了三年”的《吳天一高原醫(yī)學》終于問世。340萬字凝結(jié)了他幾十年來在高原醫(yī)學研究領(lǐng)域的研究成果和學術(shù)思想。

平凡造就偉大,偉大出自平凡。

“我代表黨中央,向‘七一勛章’獲得者,表示熱烈的祝賀!致以崇高的敬意!”6月29日上午,習近平總書記的聲音,從人民大會堂傳遍大江南北。吳天一,這個從青海走出來的第一位本土院士,成為了青海第一位獲得“七一勛章”的共產(chǎn)黨員。

“當總書記親手把勛章掛在我胸前的時候,我心潮澎湃!

有了更深沉的愛,才有更磅礴的力。就在很多人都以為這個帶著心臟起搏器的老人能停下腳步、歇一歇的時候,他的行程早已排滿——川藏鐵路建設正在推進,這個曾經(jīng)成為14萬“天路大軍保護神”的醫(yī)者,將再次出征……

山高水長,高原大地,印著吳天一的足跡。但86歲的他心里還有一團熔巖渴望爆發(fā)、渴望奔涌,渴望將這份光與熱奉獻給祖國。

“珍惜榮譽,再立新功!闭f完,老人笑著朝實驗室走去。骨折處的鋼板還在,左腿邁步時稍顯吃力。可雷厲風行了一輩子的吳天一怎么會在意這些,不一會兒,白大褂就消失在樓道的拐角處。

老去的是歲月,不變的是信仰。無論時空如何變遷,我想,吳天一的這顆心依然滾燙……

(責編:陳晶、劉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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